Csardas

能讲讲她的事吗?

当然可以。西野笑了，三十岁后，她整个人像棵枝繁叶茂的树，卷曲的叶舒展开来，面向阳光生长，过去脸上的柔弱不知不觉间成长为了一种温柔。

她说，她的人生是一个巨大的伤口。

西野从一场好梦中醒来，她摘下耳机，伸了一个懒腰，身上汗涔涔的让她感觉很不舒服。她伸手点亮手机屏幕，还不到九点，抬头看了眼没开的空调，不知何时睡了过去，竟然连空调都忘记了开。起身打开窗户，窗外和过去的无数个夏夜一样，充斥着燥热的空气和聒噪的蝉鸣，月亮藏在云层后面，似乎在悄悄酝酿一场大雨。

在西野沉浸在夏夜吹起的微风中时，手机响了起来，屏幕写着桥本奈奈未几个字，她接通电话，迫不及待地告诉桥本自己因为忘记开空调而被热醒的事情。

电话那边的女孩笑了出来，西野本来有些焦躁的情绪被那笑声一扫而空。

她笑说，幸灾乐祸的奈奈未。

电话那边打趣道，彼此彼此。

大约一年前，她和桥本奈奈未相识，迅速坠入爱河。西野隐隐感觉到她们的相似，并暗地为之感到欢喜和微小的幸福。她们像失散许久的双胞胎，明明是两个不善言谈的人，在一起却有说不完的话。她们的话题总是漫无边际，从宇宙大爆炸的深奥理论到隔壁超市的特价商品，似乎彼此周边的一切都显得有趣而值得分享。

一阵无聊的话题过后，夜空逐渐干净明朗起来，月亮挣扎着从云朵的缝隙中散落月光，不偏不倚照在西野的床头，她的脚趾浸在月光里，竟然感到一丝凉意。

西野说，想去海边，想去海边看月亮。

她说，好，我带你去。

在那个有些闷热的晚上十点十一分，天气预报的大雨没有如期而至。风吹开了云层，露出了身后月亮的脸。西野七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，双手环抱住桥本奈奈未的腰，微热的脸紧贴住短发女孩的后背。

自行车穿过狭窄的小巷，街边的小摊还没有打烊，刚下班的上班族们在店里喝酒，彼此抱怨工作或是分享趣事。他们领带有些歪斜，红着脸和脖子，不时传出附和声和笑声。街上散步的人也被店内的气氛感染着，一路上有说有笑。一位老奶奶牵的狗停下脚步，抬头对着上空“汪汪”地叫，原来是一只野猫卧在墙头，它慵懒地睁开眼，似乎并不理会狗的无理取闹，只是静静盯着那只狗。西野觉得它和喧闹的街景格格不入，一时分辨不清它是在俯瞰那只狗，还是在冷眼旁观这个世界。

在和那只野猫对上眼的瞬间，自行车飞快地驶出了小巷。

四周忽然安静下来，人们的谈笑声被她们抛在身后。道路两旁的路灯飞快地后退，在地上留下暖黄色的灯光和她们忽长忽短的影子。西野有时对着地上两个人的影子发呆，有时望向被电线分割成碎片的夜空。晚风吹拂，吹过桥本没有系第一颗扣子的天蓝色衬衫，卷起西野的头发和裙摆，奔向身后熙熙攘攘的巷道。自行车继续向前行驶，忽然一旁的房屋到了尽头，一眼望去，广袤无垠的大海正在月光下沉睡，银白色的水波晃动着，是它温柔的呼吸。

西野说，是大海呀。

她回答是的。又反问，好看吗？

好看。

她们沿着堤坝缓缓下坡，将自行车停在路边，两个人从阶梯步行到海岸的沙滩上。

海浪的声音中夹杂着三声短促的轮船鸣笛的声音，西野小跑到海边，将拖鞋拿在手里，赤脚沿着海岸漫步，沙子柔软的触感格外惬意，她独自走了一段，回头发现桥本正站在海边，仰望夜空中已经完全摆脱乌云桎梏的圆月，月光洒在她的身上，镀上一层银白的膜。

西野向桥本的方向走去，夜晚的海浪比白日更加汹涌，险些让她摔倒在地。她双脚陷入绵软的沙子里，裙子的下摆已经浸湿了，好不容易站稳脚跟，抬起头看到桥本一脸笑意的看着她。

她说，七濑，你知道吗，月亮是夜晚的伤口。月亮越是明亮，伤口就越明显。乌云是夜晚的遮羞布，所以有了阴晴。

西野没有回答，只是和她一起仰望夜空。

她说，我的人生是一个巨大的伤口。周期性的撕裂和复原，可从来没有治愈的那一天。一声长长的鸣笛声传来。她继续说，可是，我还是想要修复自己，现在的生活并不是我自己的，我可能还没有成为一个独立的人。

她说，七濑，我可能要离开你了，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。

西野想起遇见桥本的那一天，在医院的病床上躺着的桥本像是一只幼兽，孤高又令人怜爱。护士给她输液时，她冷峻的面庞忽然融化，春天的一角就在她周围绽放开。西野坐在病床边，和这个晕倒在街边被自己捡回来的女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。桥本那时发现了她胳膊上细小的擦伤，殷红色的血珠渗出皮肤，连忙叫来护士消毒、抹药。那是背桥本来医院时不小心蹭到了栏杆，她从来没在意，可桥本一直放在心上。

她开始经常出现在医院的病房，桥本出院后她联系了住处，两个人开始交往。

西野觉得这个女孩子进入她的生活的时机太过偶然，她并不是一个总是对人表露真心的人 ，可她却能够避免所有的设防，直达她的内部。

桥本见过她内心最柔软和坚硬的部分，上面都刻着桥本奈奈未的名字。在柔软的那部分里，她邀请桥本住在一起，却被桥本拒绝了，那个画面循环播放，她坐在台下，一遍又一遍的看，害怕有一天，画面戛然而止，灯一亮，画面里的人就离开了。

她明白，桥本奈奈未是候鸟，来南方度过冬天，最后还是要回到北方去。

她一直明白，可她还是想要挽留。

她问，可以不走吗？

桥本没有说话，笑着摇摇头。

那带我一起走吧。她话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来，因为她知道答案，继续死缠烂打会让桥本感到为难。

抿住下嘴唇，眼泪就不会掉下来，这是她对付悲伤最有用的方法。此时却失去了效果，眼泪顺着脸颊落到脚下，被海水卷挟回大海。

她只是静静地落泪，低着眉头问桥本，如果你又晕倒在路边怎么办？

桥本回答，不会的。

西野对她轻描淡写的回答并不在意，眼前的少女将要踏上的孤注一掷的旅途，是任何人都无法阻挡的。她看进桥本的眼睛，里面是揉碎了的月光、星辰、大海；是一轮明月，挂在天上；是卧在高墙上的野猫，俯瞰世界。

她说，你可不会再遇到第二个西野七濑了。

她说，我知道。

桥本从口袋里掏出一条项链，上面坠着一个弯弯的月亮。她俯下身去帮西野戴上那条项链，又在她耳边呢喃了几句，最后在她唇边留下一个象征离别的吻，

西野七濑的月亮，在她的夜空留下一个永久的伤口，在第二天的清晨，伴随着一片晴空离开了。

你依然戴着那条项链呢。

因为她对我说，她会回来，再带我去海边看一次月亮。

所以十年来，你再也没去过海边看过月亮。

我后来看过几次海，也单独看过很多回月亮，却没遇见当初陪我看月亮的人。

真是让人悲伤。

不，我和她，仅仅是轻描淡写、孤注一掷，和沁出血珠的细小伤口。

仅此而已。